星河(6-10)

6. 

「你還記得巫豈豫嗎?」

我剛把翹著的左腳放下,想了想,還是又翹了起來。

安溪眨眨那雙顛倒眾生的眼睛,不說話也不耍白癡時就像一尊價值連城的洋娃娃。當然,看過那些長髮打結當作鬍子、挖鼻屎翻白眼千年殺的我就不這麼想。

「這裡好像有點悶啊。」我口齒不清的回了一句,舉起眼前的雞尾酒杯,裡面是柳橙和哈密瓜汁的神祕混合物。一股謎樣的沁涼感刺激鼻黏膜,我只好低調的打了個噴嚏。

「誰加的薄荷啊真沒品味--」

「我,有意見嗎?」安溪甜甜的笑了。

「......沒有,真是天才。」

「巫豈豫啊,你聽見沒有,該不會是忘了吧?」

我把臉埋在酒杯裡猶豫了一秒鐘,一臉疑惑的抬頭看她。

「喔,你詳細的說一下,讓我回復一下記憶?」

安溪翻了個白眼。「就那個大我們很多歲,老是欺負你跟阿珠阿花的男生。挺帥的,差我哥一點,就是長不高。」

......後來人家也長成了鼎天立的的男子漢好嗎,你哥才長殘了。我心想。

「有點懷念那段日子啊......」安溪嘆了口氣,「那段每天煩惱怎麼整人的日子真是無憂無慮。」

「別懷念啊喂,我就是整天被你們欺負的那一個。」

她笑了一下,「人家的狗現在還不是任你宰割,看看,這不是十年風水輪流轉?」

「都快二十年了。」我說。她又笑了笑,用貼著水晶鑽的指甲摩擦酒杯邊緣,說時間真的過的很快呢。再過幾年都要三十歲了。

「是啊,你這小魔女也要結婚了,真是令人意外。那時候你還暗戀巫豈豫來著。」

她皺起眉頭,「你不是說你忘了?」

我一時語塞,「......被欺負的記憶太深刻,你一說就想起來了呵呵。」

她先是瞪了我半晌,然後嘆了口氣,把長髮往後一撥,看似疲憊的撐著額頭。夜燈曖昧的光暈下手指上遍佈的細紋清晰可見,「唉,那時候怎麼就沒有勇氣告白呢......

「那可是人家第一個喜歡上的人耶。」

「不就是他交了女朋友嗎。」我說。「反正你那時也只是個小孩,告白了以後又不能真的做什麼,不如就這樣想吧,沒有等到你是他這輩子不走運。」

她安靜的看著酒杯裡不青不黃的液體,突然對我說了聲對不起。

「我國中的時候交了男朋友。一直瞞著你沒說,對不起啊。」

「沒這麼嚴重吧。」

「你那時候啊,整天跟我叨叨唸唸的說巫豈豫怎樣怎樣,聽了就煩,但是怎麼想都覺得自己說不出已經跟其他男生在交往、他只是年少無知的黑歷史這種話。怎麼說,就覺得自己背叛了自己吧--說什麼只和最喜歡的人在一起、他就是最好的人,實際上連告白都沒有就放棄了。」

說完盯著桌面,沉默不語。我心裡也五味雜陳,想不到這件事她記得那麼久--那大概是她交往的第一個男孩子,如今除此之外,也沒有任何值得回憶或念想的事了。我試著想像青少女時期的安溪和一個臉孔模糊、穿著明星中學制服的男孩牽著手走的樣子--那張沒有五官的臉卻添了點哀戚。也許是因為巫豈豫的緣故。沒有他,那男孩早就被安溪遺忘了,如何可能念念不忘直至今日。

「巫豈豫的確是很好的人。除了小時候是個欺負人的混蛋。」我說。安溪抬起頭,露出一個恍惚的笑容,像是喝醉了--又像是剛剛睡醒一樣。那個在我孩提時代呼風喚雨、被所有小男生搶著呵護照顧的小公主,以前總是被整整齊齊紮起來的長髮披散在肩上,還是那張美麗的臉,只是妝花了,糊在五官周圍,幾抹污漬如影隨形。那瞬間我差點就要伸手把她眼尾的陰影抹乾淨--公主本該純潔無瑕。

「是了,你老是被欺負,大概討厭他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吧--我那時還真是公主病。

「只可惜人不可能當一輩子公主的。」

我舉起那杯謎一般的飲料,「敬二十年前的小公主,下個月的黃臉婆。」本來想要一本正經的說完,卻還是忍不住笑出來了。

安溪也笑了,「敬黃臉婆。喔,還有永遠的白月光巫豈豫。」

「幹嘛硬要拉上他啊?他連個影子都沒出現。」

「看他可憐咩--我高興,今天我最大。」

我乾了那杯五味雜陳(彷彿人生一般)的液體,順著她,跟著乾乾的笑了幾聲。

7. 

安溪倒在沙發上睡著了。我躡手躡腳地走出客廳,阿姨叔叔今天不在家,說要把房子留給年輕人(他們對安溪的溺愛還真是數十年如一日)。兒時玩伴幾乎都回來和那些年大家的小公主預祝新婚,唯獨巫豈豫沒有出現,也沒聽說是什麼緣故。餐廳裡幾個穿著西裝、看上去人模狗樣的男人聊著小時候狗屁倒灶的事蹟,時不時爆笑出聲,看上去還真有點不協調。

「喔,韓涵啊,」其中一個穿著褐色襯衫的矮小男人招手要我過去一起坐,記得他小時候還叫我姊姊,跟前跟後的像黏皮糖一樣。「安溪睡了?」

我說對啊,跟你們打屁了一晚上,好不容易輪到我謁見公主,講沒一小時人就沒電了,你們真是好意思。

他們笑了起來,然後毫不在意聊起了我的工作。

有時我真搞不清楚這些人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把我欺負到憎恨世界的事兒,這麼自然的說以後帶寵物去看醫生要我打折,在角色轉換有點困難的情況下,我只好回答,你本人不舒服來掛號的話我就打折,就怕你們沒這臉承認自己禽獸。他們笑得更歡了,直說我這麼多年來真是變了個人。

我才覺得你們像是從異次元穿越了。

「話說豈豫哥怎麼沒來啊,我超想他的耶--」

「不知道呢,打電話去他說晚上不方便,不過會寄禮金過來。」安溪長殘了的哥哥接話,從冰箱裡拿了幾瓶啤酒來。「既然安溪睡了,大家喝兩杯吧來來來。」

大伙兒紛紛笑著撲過去,說那酒鬼終於睡了等的有夠久啊。

「想不到上大學那一年之後,就沒有見過豈豫哥了呢。」褐色襯衫男又說,「對了,韓涵也是。約了都說沒空,明明就住在家裡是在沒空什麼啊。」

我一時語塞,總不能說是有不想見到的人才不來的吧。只好乾笑著回說就真的很不巧啊。

將近十年沒見,那些在中庭爬上爬下猴子一般的男孩們彷彿一夜之間長成了大人。合身的西裝和襯衫,言談間各形各色的名片穿梭過餐桌、客廳、走道。啤酒、公事包,某幾個人的打火機和胃藥藥片。坐在十幾年來幾乎沒有變化的餐廳裡,這個房間此時卻陌生得可怕。我沒有喝酒,又倒了一酒杯的安溪特製果汁,不知怎的,今晚這詭異難以言喻的味道竟讓我頻頻抽動的太陽穴舒緩了點。

「其實我高中的時候暗戀安溪。」酒酣耳熱之際,褐色襯衫男半趴在桌上蹦出這麼一句,語氣像在宣示什麼一般鄭重。眼神還是挺清醒的,就是臉紅,我忍不住拍了拍他毛茸茸的腦袋。

「還要你說,大家都知道。」

「我也是啊,我媽說我小時候每天跟她嚷嚷說要娶安溪」「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跟安溪結婚耶,還寫在作文裡」「據說每次大家玩完回家我都哭著說要安溪跟我回家」一群老男孩紅著臉爭先搶後自爆黑歷史的畫面實在太有衝擊力,我猶豫了半晌,最後拿出手機,錄影了。

不錄對不起安溪,對不起自己,以及他們還尚未出生的另一伴。這絕對是結婚特輯中的高潮。我陰惻惻的想,就在某個人說自己會抱著安溪的照片睡覺的時候。

「話說以前阿珠跟阿花跟我說過,長大要跟豈豫哥結婚。」不知道誰突然說了這麼一句。我手一抖,不小心關掉了錄影。

「是喔......我想說女生應該都不會喜歡豈豫哥那一型的說。」「是啊,愛捉弄人,一點也不讓著女生。」他們突然都不說話了,眼神刷刷刷的轉向我,要我站在女生的立場上發表一下意見。

「你們小時候都不把我當女生了,我哪裡來的女生的立場。」我試著用輕鬆的語氣回答,「我跟巫豈豫又不熟。」

「少來,我記得高中的時候有看過你在中庭跟豈豫哥說話啊,怎麼會不熟。」褐色襯衫男說。

「要是我在中庭遇到你們任何一個還不打聲招呼,這才奇怪吧。」我揉揉他的頭髮,說孩子你喝傻了吧。他也很配合的傻笑,說,你就真的沒跟我打過招呼。

我一時語塞,下意識的把他的頭按向桌面。在眾人的大笑和吐槽、以及褐色襯衫男的哀號中,這個話題就如同開始時那般莫名其妙的過去了。

如釋重負。我把飲料一飲而盡,說自己也去透氣一下,大家看著安溪,別讓她喝酒。

安溪家的陽台面向市區,樓層不低,可以看見整個城市的殘燈餘火,和高速公路上蜿蜒的光河。工作了一整天,人其實已經累得隨便哪個地方靠著就能睡著--一早開始就忙得不可開交,好不容易能喘口氣,又煩惱著晚上到底要不要赴約。那個得了腦瘤的客戶的事兒老闆沒有再提過了,但每每遇見了報完價後就面有難色的畜主,我卻再也拿不出脾氣。

自己想想,這種猶豫不決、歉疚交雜的姿態有點熟悉。

我想起了那個人。打不直的背脊微駝著,看上去總是無精打采的。穿著不怎麼合身的西裝,肩膀僵硬,手指按在後頸反覆揉捏,跛著一隻腳、一面抱怨著天氣一面緩緩的走--那是學生時代埋下的舊傷,一直沒有好全。下雨天裡會隱隱作痛的模樣。

所以他才討厭下雨天啊。按著痠疼發熱的眼皮,我恍然大悟。

「你今天也很累了吧?」

我被身後傳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下意識的挺直了腰桿。安溪長殘了的哥哥跨進陽台,手裡握著個散著熱氣和茶香的馬克杯,伸出手遞給我。

「累啊,上了十二小時的班,怎麼不累。」我乾笑兩聲,向牆邊讓了個位置給他。

「真不好意思,這麼晚還要你來陪安溪。」他的手肘撐著陽台牆頭,愜意的深了個懶腰。「你和安溪高中之後就沒怎麼聯絡了吧?」

我那句「沒什麼,都是朋友啊應該的」被硬生生堵在嘴邊。只好又乾笑兩聲。

「這幾年有和誰聯絡嗎?」他又問。

「我就住在這裡沒有離開,你們回來的時候不都多少有打到照面嗎......」

「也是。豈豫哥他的事你也知道吧?」

我愣了愣,一抬頭就對上他直向我而來的視線。那笑容看上去意有所指,我有點艱難的回了聲嗯。

「豈豫哥也很不容易。」他感嘆,我心想,就那年屁點大的事兒他還不放在心上呢,思忖半晌後乾笑著回說「他這人心理素質很堅強,怎樣都沒有問題的。」

他先是瞪大了雙眼,盯著我好半晌,最後有點勉強的笑著說,「也是呢,沒看過比他更精的男人。」

「不過啊,豈豫哥其實也不一直都是這麼堅強的。」他又說,抿著嘴邊還沒有散去的笑紋,眼神卻意味深長。也許是被他看得背後發毛的緣故,直到那天晚上躺在房間裡、抱著從小蓋到大的毛毯,我還在想像巫豈豫脆弱無助的樣子。

意料之內的徒勞無功。童年、青少年、或是成年之後,那人在無數個我以為他會崩潰或是放棄的時刻,看起來再是疲倦,卻依然無法將他與脆弱兩個字連結在一起。

他是永遠不會失敗的那一種人。不在於多麼幸運,而是面對命運時永遠不輕易妥協、永遠只選擇想要的,而不是必須要的。所有大人--包括成年之後的我--都曾經替他設想過100種力挽頹勢的權宜之計,但最後他總會自己搗鼓出第101種,就這樣一步又一步、有驚無險的摸著石頭過河,竟然也過得有滋有味。

不知道那個人現在在幹嘛。住在哪裡,做什麼工作,結婚了沒,有沒有女朋友......巫阿姨和巫叔叔的身體都還不錯,雖然沒有特地關心,但也算是很放在心上了。大學的時候逢年過節都會打電話聊兩句,沒事就去看看他們家的狗。畢業之後工作遲遲沒上軌道,好些年沒去探望過了,那隻像馬爾濟斯的混種小狗心臟不怎麼好--小型犬總是這樣--也不知道現在好點沒。

你說的話,你的請求,我都還放在心上。我都還記得你那天出現在校門口時,時間剛過下午四點零五分,你站在鐵柵的另一頭招手,穿的是藍色的丹寧衫和黑色帆布鞋。我也有一雙一樣的,擺在鞋櫃裡--上大學之後三不五時就要進牛舍踩大便,捨不得穿。

大家都向我問起你。他們說,每年聚會我們總都不出現--聽著真好笑,像是我們倆有什麼似的。其實我連你的電話都沒有。你現在是生是死、活得健康舒適還是窮困潦倒,我一概不知。

最後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恍惚之間,窗外響起了雨聲。

8.

隔天上班,老闆問我是不是沒有睡好。

「這開錯了吧--配伍禁忌你是不是忘了,腎毒性加倍啊。」老闆用一種蒼涼而美麗的手勢指著處方。文億表情驚險,手裡拿著藥杵,差一點就要磨下去。

我二話不說道了歉。反倒是老闆嚇了一跳,問我今天怎麼這麼正常、終於願意吃藥了呢。

......你才要吃藥,你全家都要吃藥。吐槽幾乎不需要用什麼大腦,但其實我已經嚇出了渾身冷汗,直到午餐時間還耿耿於懷,覺得在老闆面前抬不起頭。

我窩在休息室裡沙發的一角,想著自己怎麼就把藥開錯了呢,要是老闆沒有發現該怎麼辦......突然沙發的另一頭陷了下去,老闆神色如常,長腿屈起,把便當捧在膝上優雅的吃了起來,看都沒看我坐在一旁的我。我忍不住往他那多瞄了兩眼,又想到自己早上犯的低級錯誤,心有愧疚,只好低頭默默啃起自己的排骨便當,話都不敢講一句。

真是的。早知道早上就不要貪圖方便只吃兩塊蘇打餅乾權充早餐。估計是接近中午那時血糖一個驟降,腦袋都餓昏了,現在根本回想不起來開處方時心裡在想啥。

不知道是真的餓壞了,還是擔心老闆突然一開口就放出什麼讓我另尋高就的大招,一轉眼,膝蓋上的便當盒已經全空了,把附贈的海帶湯兩口灌完之後才覺得滿嘴都是味素,想倒杯水,一回頭看到老闆拎著裝湯的塑膠袋,喝了一口,刀刻似的眉頭一皺。

啊啦。我就屁顛屁顛的拎了兩杯水回來。

我站在他老人家身旁、一臉諂媚樣,他用「你又想搞什麼鬼」的眼神刷刷刷的上下打量,媲美MRI,有種一絲不掛無所遁形的害羞感啊。我絞著刷手服的下襬說,「人家的一點點心意,怕你每天喝湯喝出腎衰竭我會提早失業啊......沒有下毒有沒有吐口水,請放心食用啾咪......」本來說完就要溜走,豈料他大手一揮,霸氣側漏,直直指著沙發的另一頭。我一時間被那與平時大相逕庭的氣場懾住了,愣愣地順著他的手指轉頭看向沙發椅。

「休息一下再出去。睡個兩小時,不扣你薪水。」說完一仰頭把紙杯裡的水喝乾了,整整衣角,逕自走了出去。經過衣帽架時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拿起文億的大外套抖了兩下--一隻毛茸茸大眼睛的蜜袋鼯從口袋裡滾了出來,發出幾聲慘叫。我趕緊在小蜜發出更多獵奇的聲音吸引花輪過來之前、迅雷不及掩耳地把它抄起來塞回外套口袋裡--雖然還是被明顯有起床氣的小蜜公主抓了兩把。

最後老闆還是把他發白的軍大衣拋了過來。臨走前關了燈,替我把門從房間裡鎖上了。他帶上門,身影消失在門外熾白的光線裡。

關了燈的房間陷入黑暗。

考大學那年的我,對於自己未來要選擇什麼樣的工作其實沒有任何頭緒。就像是對於從小到大一路上順水推舟式的成長軌跡的反動,以前有多順利、多理所當然,上大學那時就有多徬徨無措。如今我甚至已經想不起當初到底是怎麼在志願卡上填了那個系所,只記得如釋重負的感覺遲遲沒有到來,大學生涯忽地就已經過了大半。

有天同學問我暑假要不要去外地實習。那年我才大二,照理說距離校外實習的時間還差了一年,但那年的學長姐們不知怎地多出了十幾個名額,被系上下放給大二的學生參與。

從小就缺乏霸氣的我難得衝動了一回--就結果而言,我毫無預警的在暑假前兩個月決定要把自己扔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外縣市整整兩個月,報完名當天才繃著皮戰戰競競的告知老媽,但得到的反應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自己一個人在外地就多注意一點,不要惹事生非啊。」老媽雲淡風輕的說。

「......我是做過什麼惹是生非的舉動嗎。」

她朝我瞥了個眼神,「你知道的,部門裡的人都不要招惹,別隨便帶野男人回家。」語氣波瀾不驚,像是在說明天早上吃蔥花燒餅加蛋似的。我羞憤交加之下失手把疊好的乾淨毛巾扔地上了。結局當然是一頓胖揍。

不得不說,我自己其實並沒有看起來那樣冷靜,出發前一週還在思考如果現在反悔了會怎樣--不過一轉眼人就已經在租屋處簽約了,然後又是一轉眼,我已經在當地的收容所蹲了半個多月,颱風都過了兩個。

那時我們第一個認識的人--當時我管他叫學長--就是老闆。負責實習生的人並不是他,那時他還是招進所內沒多久的菜鳥,作為當年度最有可看性的臨時人員,一個收容所裡看板娘般的存在。只是第一天上班我們因為過度緊張早到了,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裡等候時,看見了身穿褪色刷手服、第一個打卡上班的他。玻璃門完全無法阻止南部清晨的陽光,撲進來點亮他側向打卡鐘的臉頰。

就是從那一刻起,我注定要臣服於其美色之下永世不得翻身--直到今日,我都無法忘記第一眼見到他、以及那之後在走廊、在辦公室、在手術室、在庭院的草叢邊、甚至是在廁所門前,每次與他四目相對或是單純的偷偷望著他的時候,被卸去所有思考能力的震撼與驚嘆。一起實習的小夥伴在我身旁喃喃自語說「這一點都不科學......」時,我心裡正飛奔過一百萬隻粉紅顏色的草泥馬,每隻都引頸高唱著「春天到惹啊~花癡的季節到惹啊~」。

我想單位的頭頭是英明的。要是當時讓學長帶著我們,我看什麼都別學了吧,也幸好帶領我們的是一個略嚴肅但也尚未遠離學生時代的醫師,那兩個月我過得還算充實。

當然還是避不了業務繁忙時必須和學長一起工作的情況。照顧我們的醫師也要排休,總會有實習生必須緊跟在學長屁股後面見習的日子,他除了貌美驚人之外,也非常努力於照顧後輩、聯絡感情之道,直到實習結束後,大家閒來無事都還會聊個兩句。那時他常常關心我們的生活起居--畢竟人在他鄉,總有些事兒得自己解決,擔心我們不好意思自己問出口,就時不時的提一下房租租約怎麼簽啊,平時吃飯買菜都去哪啊,郵局銀行、加油站、火車站該怎麼走之類的瑣事兒--那時我還總覺得那張漂亮的臉孔之下,說不定藏著一個靦腆老實、不諳世事、面對陌生人容易手足無措的普通年輕人。

直到有天晚上,我們代為照顧的幼貓嚴重下痢,毫無經驗的我與室友慌了手腳,最後在將近半夜時打給了他。

我永遠都記得他的聲音經由手機的擴音器傳出來的情景。在冰冷的日光燈下,冷氣悉悉簌簌的運轉著,溫度調得太低了,我露在短袖外的手臂上滿滿的都是疙瘩。他的語氣聽起來沒有任何情緒--就事論事的問是不是每次餵奶前都有記得消毒奶瓶。沒有任何我們想像中的安撫、冷靜得近乎冷漠--而期待中的救贖遲遲沒有降臨,只有不斷滿上胸口的難受,隨著完全無法辯駁的陳述而來--每一句話,都像是面無表情的指控,說著我們的粗心與無知謀殺了一隻小貓。那晚我徹夜未眠,隔天帶著小貓的屍體上班時完全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他問小貓是幾點走的,還是平時那有點無措、伴著幾分笑意的語氣,我卻無法判斷他心理究竟是怎樣想的。

這有點僵硬的氣氛一直持續到那次在大雨中丟了機車鑰匙,我鬼使神差的,又打給了他。滂沱的大雨裡,他對我說,「別找了,沒有用的,天黑下雨騎車危險,容易出事。你住的那條路走到底左轉,往車站的方向走就有鎖匠,去打一副新的吧。

「回去洗個熱水澡,晚上冷氣別開那麼強,早點睡,別感冒。」

奇怪的是我沒有看到他的臉,卻無法遏止自己在等待新鑰匙時坐在鎖店一隅傻笑。明明前一次被他的語氣凍得心下一寒,這次卻覺得拖著一身濕衣服,還是渾身暖得發燙--當有可能是因為發燒的緣故。過了這麼多年,我也漸漸可以習慣看著學長那張禍水般的臉--或被後來頂下本該倒閉的動物醫院成為老闆的禍水盯著認真工作了。當然,這些年來他從學長變成了老闆,人成熟了,也不再鋒芒畢露。那時有些傷人的通透變得寬容,終究羽化成了真正的守護神般的存在。常常在他邊翻說明書邊試著修理洗片槽、或是彎著腰把我和文億都搬不動的氧氣鋼瓶滾進手術室時,近似於安心的感覺就愈發強烈。

我想起剛到職的那一陣子,面對無可理喻的客人毫無招架之力的我,有天一本正經的問老闆,我是不是不適合吃這行飯。

「沒有不適合的路,只有始終不願意長大的人。」他坐在放了一台顯微鏡就顯得無比壅擠的小桌邊,抬起頭看我。那時我們請不起助理,他在狹小的桌面上把藥膏分裝,大袋大袋的藥盒就堆在腳邊,掩住腳踝,像是從地底生出了根一樣。「何況,在我看來,你明明再適合不過了。」

衝著這一句話,五六年的光陰像是散沙般撒進了海裡,無聲無息。

9. 

拜獸醫業的高工時所賜,我成功躲過安溪大小姐的追緝--她在婚禮前幾週突發奇想,要我當她的伴娘。我義正詞嚴地拒絕了,感謝小杜那麻煩的病例,我把時間狠狠砸在研究治療計畫上,算是逃過了她的魔爪。不過還是雙手奉上了寶貴的假日,簽下準時光臨她婚禮的割地賠款協議。賠了假日又損荷包,她根本是我的命中剋星,就連嫁做人婦也不忘訛我一筆。

「話說......你最後有沒有請到巫豈豫啊?」婚禮前的某天,趁著她來電催促我治備裝束,我在旁敲側擊失敗之後終於問了。

「他沒有給我正面答覆的說,只說可以的話一定會來看看我。」

一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像是意識到這陣沉默有多麼古怪似的,我們在電話兩頭同時笑了幾聲。

「這男人久沒出現,變得婆媽了啊。」我說,安溪在電話另一頭哼了兩聲,「我不管他來不來,你啊,就算下了刀子雨也要給我準時出現,聽到了沒?」

「知道了知道了,被車撞到只剩一口氣、躺擔架上也會準時到場。」我說。

「這倒是不需要,我沒有準備放得下擔架的位置。」她笑了出來,「輪椅也不行,你給我四肢健全的出現,少觸我霉頭。」

但話說起來簡單--實際上,光是為了該穿什麼衣服出席就讓我足足暴躁了一星期。類似的情況發生在大學畢業前的謝師宴上,一群人穿得人模狗樣,我失眠了兩週後決定買了一件斜肩禮服--腰身被修得過緊,整晚上就在隱隱作嘔的束縛感中度過,還被男同學嘲笑是女金剛,從此之後就再也沒有穿過。

後來當天的合照被傳上網,大概是在我一片荒蕪的臉書裡,新照片的存在有點顯眼,舊雨新知紛紛浮出水面吐槽--那大概是小學畢業之後我第一次感受到來自世界滿滿的惡意,從此我再也不穿裙子了。

好吧,我知道這是牽拖。其實就是無法忍受不能兩腳岔開隨便蹲隨便坐而已。

也許是我蹲在角落划手機的樣子太不成才,老闆經過時難得念了兩句,我來不及把手機藏起來就被他抽走。

「挑衣服?」他雙唇緊抿,又忍不住似的挑高眉頭......憋笑的樣子可以再更明顯一點啊。

「......我也還是有少女心的。」更別說是你慫恿我走向這條與屎尿為伍的人生道路,請多少有點自覺好嗎。

「朋友結婚啊?」

「鄰居。青梅青梅呢。」

他聳聳肩,「你也到了要參加朋友婚禮的年紀了,喔,還要送禮包紅包,每次有這種場合我都很不想出席呢。」

因為你是世界第一吝嗇鬼。我心想,一樣不敢說出口,吶吶的乾笑兩聲。

「學姊怕什麼,趕緊把婚結一結也來收禮金啊~」小杜從一旁探頭進來,笑得賊頭腦。

學長挑了下眉毛,「說的也是,發小都結婚了,你怎麼還沒趕上進度?」

「什麼進度啊......」

「我記得你單身很多年了。」

你記得,你最好又記得。

「人家涵涵是有原則嘛寧缺勿濫,老闆你不知道,之前有好幾個男客人結帳的時候都偷偷問我韓醫師死會了沒,還有阿姨想要介紹自己兒子給她呢,超搶手。」

「蕭文億......」信不信我縫上你的嘴,我真的會縫,技術可好著。

「啊,還有那個養大白熊開賓士的也是!他也跟我打聽過學姊有沒有男朋友......」

一時之間所有人的八卦開關都被打開了,匪夷所思的是炮火全都衝著我來。奇怪,就只有我一個人覺得學長這種禍水年過三十還單身更令人驚訝嗎。

最後是玻璃門打開時牽動風鈴的響聲救了我。一個穿著年輕的男人把一隻小狗抱在懷裡走了進來,我趕著逃離八卦命案現場,只勉強注意到來人帶著一頂鴨舌帽,抱著小狗的手臂還挺長。老闆主動走向他,應該是舊病例了,我便一溜煙縮進休息室訂便當。

「不過說句實在話,學姊大學的時候都沒想交個男朋友暖暖床嗎?」

我差點被排骨噎著,老闆朝我背後就是一陣猛拍,我立刻咳得像是要往生一樣。

「我看你才是需要交女友暖內褲呢--」

「學姊你怎麼可以說這麼下流的話!」小杜拋下便當,滿臉通紅的摀著臉,我抓準了時機挾走便當裡唯一的一顆滷蛋。

「你還挺會用筷子的嘛--」老闆的語氣聽起來還真有點驚訝。我驕傲地向他揚揚下巴,看見他也舉起筷子挾了幾個魚香茄子向我伸來,便舉起半空的飯盒接住。

直到我把兩人份的茄子配著飯吃了個乾淨,才察覺到小杜與文億古怪的神情。

「你們也不吃茄子喔?」

他們對看了一眼,很有默契地搖搖頭,神色一言難盡,我實在沒有太多耐性一一解讀--要知道獸醫師的耐性都是得用微克計算的--決定趕緊洗洗便當,在下午開診之前睡個午覺先。

「Boss剛剛的診只是來拿藥而已嗎?」我窩在沙發上,隨口問了一下正在收拾桌面的文億。

「沒呢,約了下午來掃心超。」

「心超?」

「就是老闆之前說的那個得腦瘤的客人。還是想要照之前的計畫繼續治療,老闆想再確認一下心臟的狀況,畢竟停藥一陣子了,畜主說小狗最近走沒幾步路就喘。」

我突然不怎麼困了,悻悻然地坐起身,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自己貌似遺忘了什麼重要的事兒--

難不成是因為伴娘禮服?我又打開了手機,但卻被老闆呼喚文億前去診間幫忙的聲音打斷了。

下午的客人一向很多,老闆尊我為開院元老,都會讓食量大又飯後嗜睡的我睡一會兒再上工,免得我在精神不濟之際又開錯藥。我想著文億手邊正整理著午餐的空便當盒還走不開,就親自進了診間當助手,正要洗手,就看見那隻在診療台上瑟瑟發抖的白色小狗,腦中忽地一片空白。

小狗走到桌邊,嗅了嗅我的手腕,然後撒嬌似的蹭了起來。細細短短的小尾巴搖得活像個馬達。

血液的溫度在一瞬之間退潮,沁入骨髓的寒意讓我動彈不得。

我下意識地抬頭想要找到老闆,卻與打開玻璃門的男人四目相對,猝不及防。

「韓醫師?」老闆出了聲,我才發現他就站在我身旁不到一公尺的近處。隔著診療檯面對我們垂手而立的男人把帽沿向上頂了頂,那雙手青筋遍布,卻慘白得像張紙,露出的雙眼布滿血絲。

男人突然笑了--嚴格來說只是彎了彎眼角。一個不置可否、也毫不在乎的反饋。

「韓醫師,你好。」

10.

心超室裡只有顯示器散著稀微的熒光。我兩手各握著小白狗的前後肢,側躺著的小狗隱隱喘著氣,老闆手上的探頭在小狗的胸腔位置滑動,嘴裡唸叨著什麼,我是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倒是那個男人一直站在我手邊不遠不近的位置,我忍不住反覆瞟向他側身而立的身影,在昏暗的房裡,還是看得出微微駝著的背脊,肩膀僵硬,拇指貼在食指指腹旁,指甲在靠在上頭,一下又一下的刮著。

那個男人--巫豈豫--時不時摸摸休閒衫的後領,漫不經心的,兩眼直直盯著顯示器螢幕裡的擾流訊號,不知道是參透了些什麼,老闆偶爾出聲解釋時也僅僅是簡單地應了聲。

這副模樣還真是數十年如一日。像是那年他站在校門口的鐵柵前,兩隻手垂在身側,單寧色的工作服下騷包的踩了雙黑色高統帆布鞋。絲毫不理會放學時間、一個工校男生站在私立女子中學大門口有多惹人注目,兩眼直視前方,就將人群裡載浮載沉的我給撈了起來。但即便走到他面前,我還是覺得那雙眼睛穿過了我的身體、停留在一個無法觸及,卻又近在咫尺的位置。

究竟他參透了些什麼呢--我一直都沒來得及想通。

小狗被翻了個面,俯臥在裹著軟墊的診療檯上、一個正圓形空洞的上方。老闆讓我抓著後肢,客氣地請主人幫忙保定前肢。

「看著主人也許會比較不那麼不安。」老闆說,探頭從空洞下方穿過,抵著小狗的胸骨。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超室燈光氣氛的緣故,這時他的聲音總是格外溫柔。他讓我們看了剛才錄下的影像,擴音器傳出混濁的心雜音,摻在小狗急促的心音之間,像浪花前緣細小的泥沙,摻著碎石礫與磨平的玻璃。

這聲音聽了就讓人覺得胸悶。巫豈豫打破了沉默,聲音彷彿是在笑著,臉上倒是看不清表情。老闆笑了笑說,多喜可能緊張得頭暈還多一點。

我把小白狗的後腿放開,牠撒腿向巫豈豫衝去,被一把抱起之後很狗腿地舔著他的臉頰,然後回頭看看我,又向巫豈豫蹭了去。

這個小賤貨是不是知道些什麼。我心想,那個表現會不會太刻意啊也不過就是隻小狗--也想想我幫你免費換了幾劑疫苗跟心絲蟲預防藥。

老闆讓我去幫他配藥,自己留在診間交代著些什麼,然後下一個客人來了,指定了藥老闆看診,於是我握著兩週分量的藥袋,萬分猶豫之後,還是朝著候診區喊了巫豈豫的名字。

巫豈豫向我走來。那瞬間我有些恍惚--我曾經以為即便說出這三個字,也再不會有人應聲而至。但事實是我根本不曾在他面前喊過他的名字。小時候我討厭他,青少女那時的曖昧又太過不堪一擊--一不小心,他就先我一步長大了,然後消失,從此再也沒見過。

他穿過候診區的人群、滿地的動物與攜帶籠,不急不緩地朝我走來,步伐從容,活脫就是個成功的社會人士的模樣--若不是左腳幾不可見的跛著,我可能無法在人群裡認出他來。

「膝蓋--現在還痛嗎?」一不小心就脫口而出。我困窘地把頭偏向一側,看見老闆正握著黃金獵犬的後肢擺弄著,時不時向我投來一兩個輕飄飄的眼神,又只好轉回去面對巫豈豫。

他倒是沒什麼侷促的樣子,「還行,都習慣了。」語氣可輕描淡寫的。

「一天三次,記得要先餵飯,也可以藏在罐頭肉塊裡。先幫你預約下一次回診時間--」

他突然笑了幾聲,見我不明所以,也沒多說什麼,就在月曆上的某個日期隨手一指,付清帳款,抱著小狗轉身。

「再見,韓醫師。」離去前他對我說。

「......原來不是拖鞋,是多喜啊。」我喃喃自語。他的背影消失在玻璃牆外的街道遠處,一旦走進人群,就像是被淹沒了那般了無蹤跡。

我看了看多喜的病例,初診日期是三個月前--叔叔阿姨向來沒有定期帶狗去獸醫院檢查的習慣,學生時代,總是我抱著小白狗到學校,央著關係好的老師學長學姊做個健檢,後來我也會自己東摸摸西摸摸,第一次學了聽診之後,我興沖沖地敲了叔叔阿姨的門,抱著小白狗就是一陣搗鼓--然後竟然就聽見了二級心雜音。在小型犬很常見,但多喜老了,耐不住劇烈運動,跑著跑著就氣喘吁吁。

多喜是我上國中那年出生的。這會兒都要十五歲了。

時間過得真快。

病歷上老闆那清秀好似女孩子的字跡寫著,多喜的心雜音已經到了第三級。藥物控制已經是必須手段--通常能得到良好的控制,但要價不斐,以及定期追蹤的種種檢查項目都有著昂貴的診察費用。

一股酸楚湧入鼻腔,我轉身向內部的走廊走去,一路上經過忙得雞飛狗跳的文億和小杜,但我無暇他顧,因為再不躲起來,眼淚就要流下來了。

巫豈豫在學校後門撿到小狗那年,我上了國中。是沒什麼名氣的私立女中,就在離家十五分鐘的路程。巫豈豫剛上高中,是我們當地最有名氣的職校,工科,大人都誇他聰明--那時他長得高,五官端端正正的堅守著崗位,手長腳長的,儼然就是大人眼裡的青年才俊。

那麼年輕。我想起他蹣跚離去的背影,當年膝蓋還好著的時候,田徑場上跑得像是能起飛一樣,有那麼多姑娘搶著給他遞水地毛巾,他笑著一一接下的神色就像個眾星拱月的王子。就和安溪一樣,總是被那麼多人簇擁著,我只好遠遠看個兩眼就轉身離去--去一個他一定找得到我的地方。

而他總是會來找我。

他第一次來接我放學回家,是老爸骨折住院的第一天,老媽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家裡,就讓我去巫豈豫家待到老爸出院為止。叔叔和阿姨要他來學校接我,他便來了,裹著無比顯眼的連身工作服,男孩子高挑的身板混在一群國中小女孩之中格外顯眼,還被教官盤問了--他說他來接妹妹回家。也不顧我在同學竊竊的笑聲中燒紅的耳根都還沒褪去顏色,就綻開了個燦爛得幾近刺眼的笑容。

那天之後他天天都來接我。回去之後我們會一起分享阿姨準備的小餅乾和牛奶,一起在餐桌上寫作業,直到阿姨把一盤盤充滿客家風味的家常菜佈滿餐桌。飯後一起洗碗,一起在恢復整潔的桌子上繼續念書,他數理極好,偶爾見我駐筆於習題的空白處超過十分鐘沒動就會不請自來的指點一二。然而我終究是比他更會讀書一點--考高中那一年我的基測總成績遠遠比當年的他高出30多分。

上高二之後的他開始在社區裡專門針對職校專業的補習班上課。放學後他還是會來接我,但也僅僅是接我回到家門口而已--老媽說高二開始就是關鍵期了,別老是去打擾人家。

我很早就意識到他總是刻意地對我示好,尤其是他有求於叔叔和阿姨的時候。但不僅僅是那樣,在與叔叔爭執的隔天他會對我格外殷勤,甚至主動邀我到家裡吃飯念書,我就明白那是他無聲的請求。叔叔阿姨都喜歡我,看見我多半氣就已經全消了,再見他像是照顧親妹那樣對我噓寒問暖,還會覺得兒子其實還是挺懂事,也並不是真的那麼叛逆。

那時他的話還很多,回家的路上多半是他說我聽,連珠炮似的說個沒完,分享著和尚學校那些女孩很難有共鳴的團體運動和黃色笑話。久而久之我也習慣了他這麼反青春期的表現--每天接個小女孩下課,回家當個好兒子,對父母一點也不無理取鬧。不跟同學去買名牌球鞋和運動背包,不用髮蠟把頭法抓成雞冠。就連回家的路上被同學見著了,被奇異的嗚嗚聲調侃了好幾把,也大大方方地打聲招呼才走。

「這是我朋友啊,雖然跟妹妹沒兩樣啦。」他總是這麼介紹我。

直到某天,我在校門口等到天都要全黑了還沒見他來,才知道他並不總是這麼晴朗。經過補習班的後巷時,我下意識地往裡看了一眼,發現他斜倚著牆,指尖挾著一根菸,正隨著氤氳的白霧離開嘴邊。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只是站直了身子,對我彎了彎嘴角。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個不置可否、又豪不在乎的神情,彷彿我馬上去和叔叔阿姨告狀也得不到他一秒鐘的重視。

那時他快要高三了。在他放我鴿子、以及與穿著相同的學生在後巷一起吞雲吐霧的頻率越來越高,我漸漸理解那是他面對著壓力的表現。

後來我也不再等他了。一開始濃重的失落感逐漸消失,取而代之,沒有期待就沒有傷害。但有天放學時無預警的風雨大作,我和一干女孩們被困在校牆邊的屋簷下動彈不得,正想等風雨小點再走,他卻出現了。

他穿著雨衣,撐著傘,裹著雨衣的胸口看起來有點鼓,但無損他走到我面前的那一瞬間,周身散發的光芒簡直能驅散風雨。他扯開雨衣扣子,從大敞的領口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件深色外套。穿上時我甚至還能聞到菸味,像是他看著巷子外的大雨,拋下抽了一半的菸,動身前來接我。

實際上這也只是我的臆想而已。我把外套拉鍊拉上後,他又脫下雨衣,一隻袖子一隻袖子的給我穿上,連扣子都一併扣好。

「對不起啊,我沒找到雨鞋。」他終於對我說了第一句話。那時候我們已經跑著鑽進了雨中,他像小時候那樣把我塞進懷裡,但我們都長大了,他整個身子幾乎都曝在傘外,豆大的雨點沒幾步路就把他淋得全濕。

一聽見他那麼說,眼淚便和傘外的大雨一般,停也停不下來。他把所有找得到的雨具都給了我,不論他是不是別有目的--也許和他臉上明顯的青紫有關--自他再也沒來找我,就積累至今的寂寞與委屈,全都隨著眼淚一擁而上。

終於走到補習班後的巷子時天已經接近全黑了。我抱著全身溼透的他大哭,他好像從口袋摸出了也濕得可以滴水的菸盒,猶豫了半晌又放了回去。少年的身子透著雨中奔跑的涼意和熱度,環著我的肩膀,說還哭什麼,這不就來接你了嗎。

「反正你也只是想要我幫你跟叔叔阿姨說好話而已。」我抽抽噎噎地說完,把頭悶在他的胸口。

黑暗中他拍了拍我的頭,說,我也有想要一個人的時候啊。

「你只要記得,下雨的時候,我一定會來接你的。」

儘管這樣的承諾在大雨拍打著屋簷的聲響中顯得那麼脆弱,我還是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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