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1-5)

0.

那個人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穿著不怎麼合身的西裝,肩膀僵硬,血絲遍布的眼角彎出無可奈何的弧度。我看見他垂在身側的雙手--沒怎麼曬過太陽的樣子,手背布滿了青筋。拇指貼在食指指腹旁,指甲在靠在上頭,一下又一下的刮著--突然就想起小時候看他揹著手聽叔叔訓話的模樣,手指不安分的東刮西撓,像是能代替用力抿起的嘴說些反駁的話一樣。

習慣總是很難擺脫。好的壞的,想要或不想要的。活著,或是已經死去的。

       

1.

回到家時老爸老媽已經出門散步去了,我走進書房,兩公尺長的桌面幾乎被文件夾與牛皮紙袋淹沒。我把滿桌子東西隨便疊了起來,撿起扔在我電腦上的資料袋放在最頂端。

我也是最近才被老媽趕到這裡的。學生時代還是在自己房間裡念書,坐在書桌旁,床就在背後,隨便一倒就能安安穩穩的睡個好覺。現在人在家裡待著的時間短了很多,她嫌自己的書房太熱,把電腦移了出來,愉悅的享受我房間四季如秋的涼風,我只好把家當搬到空出來的書房大桌子上安頓。其實也沒那麼多不情願,只不過抓到機會不多抱怨一下就太吃虧了,否則這張當初特別設計的桌子還真的大到可以拿來畫地圖--印象中我家就重新裝潢過這麼一次,還只整理了兩個房間,其中一間就是書房。很小很小的時候本來是遊戲間,擺了一個簡陋的溜滑梯樹屋組--後來在我姊終於長大到可以把溜滑梯踩破一個洞的年紀之後,重新請人設計成書房,黑白色系,書櫃貼著牆直頂天花板,搭上兩米長一米寬的木板,懸空的一端接著金屬桌腳成了書桌。在我還沒有一個人住一間房間的福利前,無數個描紅練字和算數學習作的日子就是在這桌子的一端度過。那時老媽還會接翻譯的活兒,一面在電腦上打字,一面用餘光盯著我的坐姿,或是不耐煩地指著慘不忍睹的習字簿嚷嚷。不知怎地,換成自己坐在這位置上,卻又不由自主地想像起很久很久之後,我和自己的小孩也坐在這裡的模樣。也還是下午三點半的陽光,我剛把她從學校接回來,買了點心和偶而恩准的茉莉蜜茶,眼前是貼補家用的簡單活兒,孩子在伸手就搆得著的地方做功課。

玄關傳來開門的聲響。孩子說,爸爸回來了。

我從短暫的幻想裡清醒,然後對自己咧出一個幾乎用上臉部每一條肌肉的笑容,跟鬼臉沒有兩樣。

睡前老媽走了進來,唸唸叨叨的在文件堆裡東翻西找,我隨口問了下在找什麼,她說她要一個原本放我電腦上的紙袋,白色的,寫著某間人壽的字樣。我說放在雜物推最上面了,她說她沒看到,最後我們在險些吵起來之前從地上撿了起來。

「這是什麼?」我盯著她從袋子裡抽出一疊手寫稿,有點稀奇。

「你巫叔叔托我們翻譯的。」她說,「你爸懶得打字,全部都用手寫--字醜得跟什麼一樣,我得先騰一遍才放心。」

我愣了下,「......巫叔叔啊。」

「說起來都那麼多年了…你大概忘記了吧,」她頓了下,抬頭掃視被書架覆蓋的那面牆壁,「我們家當年還是你巫叔叔裝潢的。」

白色的櫃門與抽屜早就不是原本那樣。變成了有點微妙的米灰色,過年時我很努力地擦洗過,不過也只是白費力氣而已。日久經年,書架上沉積的也不只是塵垢而已。從幼稚園的圖畫書到高中課本,樂譜到食譜,老莊易學到愛倫坡,以及國小從某些大人物手裡接下的獎盃--完好無缺或在地震時摔得缺腳斷腿的,還是整整齊齊地擺在這。

這房間在我記憶裡始終就是這亂七八糟的模樣。在不同的年紀裡,歲月一點一點的被填進這個房間,它的時間因此從未停止。

大概是我國小一年級的暑假吧,有天我開門迎了一群扛著工具的叔叔進門,從此過了將近兩個月敲敲打打的日子。剩下的房間像是儲藏室一樣擺滿了舊家具,每天從夏令營回到家,就能從主臥室門縫看見老爸坐在滿室木屑堆裡,和打著赤膊的裝潢師傅抽菸。正午的陽光穿過社區中庭,晃進沒有掛上窗簾的房裡,在我所見過這屋子最凌亂的時刻裡,卻溫柔的像是一襲陽光色的大襖,暖烘烘的散著艷陽天和木材敦厚的味道。

小眼睛的巫叔叔見我從門縫裡探頭就笑著招手,我還攀著門板猶豫要不要進去,一個沒比我高多少的男生突然從角落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對我伸直了手臂。攤開的掌心裡躺著一顆薄荷糖。巫叔叔跟房裡其他人都在笑,原本就不怎麼大的眼睛瞇成了一條小縫,對還坐在地上的老爸說真快啊,韓涵剛搬來的時候還要人抱著,怎麼一轉眼就長著麼大了呢。

我頭也沒抬的瞪著水藍色包裝紙的邊緣,覺得滿房間大人的吆喝像是一千隻螞蟻爬在身上那樣心煩--我很快地抓起糖果轉身就跑,一溜煙鑽進餐桌底下。陽光纏著落地窗框一點一點滲了進來,我不一會兒就睡著了,醒來時手裡緊緊攢著那顆糖。

舌尖神經質的麻了起來,像是真的含了顆糖似地--我聳起肩膀,起身跟老媽道了晚安。


2.

下了公車,果不其然遇上了大雨。出門前瞥了眼氣象預報的我撐開臂彎上掛著的傘,紅色的傘尖在漫天的烏雲裡畫了個弧--我模仿電影裡的摩西分開紅海那樣,高高舉起膝蓋跨起大步,就差一個威震兩手臂蝴蝶袖的蛙式撥水。作為一個與天爭命的常敗軍,我對於人類如此細微的勝利總是得意萬分。

小杜只比我提前一步閃進玻璃門,狼狽得很,像是剛從游泳池打撈起來,球鞋每採一步就發出可笑的噪音--他怨懟的盯著包在雨衣雨鞋和雨傘下的我,眼神彷彿說著渾身乾爽的我是他這輩子最不可饒恕的敵人。

「悠著點,可不是我害你淋濕的,別忘了上次就提醒過你記得看氣象預報。」我環住他渾身上下唯一乾燥的地方--肩膀,雨衣上的水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攀到他的衣服上,沒兩秒鐘的時間就濕得像塊海綿。

文憶在櫃台裡嗤嗤的笑了起來,連條毛巾都沒想到要遞給他。穿過走廊時灰白相間的扁臉貓花輪神色嚴肅的嘗試用扁平的下顎咬起盆底的飼料,一見我經過便撒嬌似的叫了起來,只可惜聲音一如往常的難聽,我下意識確認了下這不是因為籠門夾住了他的尾巴。

直到打開了休息室的門,我才想起應該要先敲過才對。不過已經太遲了,光著上身、上臂交叉掀起衣襬的男人只剩下兩隻眼睛還露在外頭,很奇妙的,我居然能從那雙眼睛看出驚愕--以及某種程度上的憤怒。

「......這都是第幾次了。」男人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嘆了一口氣,轉身把制服套上。酒紅色搭襯在他略有本錢的身材上意外的合適,至少衣服肩線被寬闊的骨架撐開模樣很是雄偉,膚色平時不怎麼顯山露水,套在衣服裡,裸露的那一小截上臂竟然讓人有點心猿意馬。

「喲--老闆,新制服挺好看的啊。」

「是啊,感謝某人的堅持,這個月的營業額要從負三萬兩千元開始算起。」語氣不冷不熱,斜斜得瞟了我一眼,「我想就先從你的業績扣起吧。」

啊,有夠小心眼的。

「大人做事要有信用啊,是誰說採購全權交給我決定--」

「也沒說你可以挑貴的買啊,」語氣裡有幾分努力壓下來的隱忍,眼神則是毫不留情,像是這樣就能把我千刀萬剮--或是從我身上刨下個幾千塊錢。「我學生時代的刷手服還都是二手的啊,要是知道十年後我會花上兩千塊錢只為了一套用來與排泄物跟血液膿汁近距離接觸的衣服,我絕對連一件都不買,直接從回收箱裡撿一套--」

老男人果然就是嘴碎。我換了鞋,直接把他推出休息室,那怨懟的眼神彷彿還可以穿過門板。

玻璃窗被雨水沖得模糊一片。景色只剩下依稀的色塊,勉強能拼湊出診所外灰白色調的街道、和沿街五色斑駁卻更顯得黯淡的招牌。

小時候的我非常討厭下雨天。下雨天總是濕濕黏黏的,有點冷,總是乾不了的領子和袖口總有股難聞的霉味。不過大概是長大的常態吧,某個時間點之後,居然不知不覺得就稍微喜歡上了這樣冰冷無常的天氣。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大概是大學某一年實習碰上了颱風,回宿舍的路上機車鑰匙掉在半途,狂風暴雨之中,我把上下班必經的路線來回騎了三次,直到天黑到不能再黑,才想起該去找鎖匠打一把新的。我哆嗦著打電話給同單位的學長問鎖匠在哪,終於拿到鑰匙時全身都溼透了,手抖得連零錢都拿不住。

隔天不負眾望地掛了病號。不過,很神奇的,我在回想起那個暑假的時候卻總會想到那個獨自驅車的晚上,一遍又一遍反覆在相同的路上徘徊,暴雨和迅速褪去的天色抽打著雨衣下的胸口和手臂,我想那個時候我真的有點害怕--卻同時也興奮得不得了,抖著手在大雨裡奔馳,像是瞞天過海地做了一件撼天動地的大事。

是誰說了雨天讓人平靜這種缺乏常識的話?鋪天蓋地的雨聲掩人耳目,是瘋狂的舞台。

小杜拖著濕淋淋地步伐踅了進來。我扔了條乾毛巾給他,他立刻把臉蹭了進去,抱著小碎花毛巾像是久別重逢的愛人。

「看著真是噁心。」我完全沒掩飾嫌棄的打算。

他背對著我回過頭,風情萬種--或者說,試圖用風情萬種媲美瑪麗蓮夢露的姿勢,眨了眨長在牛舌餅似的臉上、和芝麻沒兩樣的眼睛,「我還有更噁心的,學姊想要看的話我就要來了喔--」

我趕在他拋出下一個媚眼前逃出休息室。


3.

才走進前台就看見老闆趴在地上,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不過噘起屁股的樣子意外的很有喜感,我拚了命才忍住沒上前踹他一腳。

「等我一下啊......剛剛Money出來散步,在歐弟的狗窩上面大便尿尿。」他說,聲音悶悶的,倒是聽得出來有點愉悅。

我在櫃檯的另一個角落找到那隻惹了禍的臘腸狗,文憶開心的抱著牠,正在逗牠吃零嘴。「真好啊你,」我夾住牠的小腦袋亂搓一通,牠則是茫然地看著我,一臉難以置信似地,「亂大便還有零食吃。換成歐弟早就被Boss揍扁囉~」

「大小便都正常,也很能吃,感覺上恢復得很不錯。」老闆笑著揪了下Money的小短腿,文憶捂著眼睛,哀號著要他收回那個禍害眾生的妖孽微笑。我則是抓緊機會多瞧了兩眼。

還真的有點暈啊,我心想,不愧是為自己賺進大把鈔票與死忠顧客的笑容,假以時日說不定還能和蒙娜麗莎較勁。一個平時為人吝嗇龜毛又囉嗦,看著還有點孤僻高冷的男人,眼角一彎突然就靦腆了起來,臥蠶下有個小痣,髮型清爽,乾乾淨淨削在後領上,像個剛出社會的學生--纖細、溫吞,會對著陌生人結結巴巴得笑,不知所措貌。人本來就長的高,低著頭扯扯後領的模樣又讓人移不開視線。

在這種老闆麾下工作真是自制力的一大考驗。我嘆一口氣,抱著以為自己在蹬腳踏車的短腿狗走回住院部,那個妖孽的男人還在後頭嚷嚷,叫我去幫剛動完手術的貓換藥。

「我可是前天才差點被貓咬的人耶。」好狠的心,居然連療個心傷的時間都不給就叫我去幹活兒。

「工作就是工作。你會有心理陰影?我可以高抬貴手給你放個無薪假。」他挑挑眉。

我掉頭回去,把他隨手放在地上、用衛生紙包著的狗大便塞進他的上衣後領。


工作日的早上幾乎沒什麼客人。我和小杜各捧了一本書窩在櫃台,老闆在藥櫃包藥,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輕喊一聲。

「還記得上禮拜有位先生帶狗來看病嗎?」

「擴張性心肌炎那隻?」小杜說。

「退化性瓣膜那隻,叫多喜的老馬爾濟斯,我給看的。」他說。我很努力的回想,似乎真有這麼一回事,文憶才提醒我那陣子連休了好幾天,只在例會上聽過報告。

老闆搓搓下巴,說,「昨天你們倆都休假,有個太太--說是畜主的媽媽--過來拿藥,走之前跟我說之後不會再帶多喜過來看病了。」

小杜翻了個大白眼,語氣反倒沒有神情那麼不悅。「不想看了?覺得其實也不嚴重?治療費用太高?」

「絕不會是最後一個,就算是也不會說出來。」我和文億異口同聲,然後和小杜三個人大笑了起來。

老闆沒有笑。我愣了下,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嗆到口水,咳紅了臉。

他說話時語氣沒有絲毫波瀾,像在敘述一件再稀鬆平常不過的小事。

「她說她兒子診斷出了腦瘤,家裡暫時沒有多餘的錢照顧多喜了。」

所有人轉向了他,一時間竟沒人說得出話。半晌,我才乾巴巴的出聲,「......喔,是喔。」

老闆包著藥的手沒有絲毫停頓。「我問過她這是誰的決定,她說,得知病情的當下,兒子本來想要放棄治療的,兩老勸了半天都沒有用,還失聯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回來才又決定要住院。

「不知為何,突然就想通了--那位太太是這樣說的。」

玻璃門外的雨越下越大。照這副架式,大概不會有客人上門。老闆伸了個懶腰,說就暫時把鐵門拉下來吧,等雨停了再說。


4. 

灰藍的天色像一雙緩緩闔上的憂鬱的眼睛,消失在放下的鐵門之後。櫃台安靜了一會兒,文億先說了要去休息室追劇,小杜拿出畫具,把捲著尾巴撒嬌的花輪抱到了走廊上,一人一貓面對著面,陷入了另一層次的沉默。

「也休息一下吧。」老闆抽出磚塊似的骨科手術圖譜,就著藥櫃上頭的日光燈讀了起來,前台只剩下書頁摩擦的聲響和電台撥放著六七年前的粗濫情歌。聽著聽著,胸口突然有點緊--我跟著哼了幾句,趴下來的時候想起這是高中那年跳校慶大會舞的主題曲,我們班男女比懸殊,跟我跳舞的男生還是殺出重圍成功搶到席位的勇士,哭著說謝先謝地,我不能在我媽面前搞基,殊不知化妝進場的角色我們已經幫他安排好了要男扮女裝,和咱班上最高壯的糾察隊長公主抱出場。

那首歌在我貼著前台冰冷的桌面閉上眼睛之後被切掉了。雨聲滲進屋裡,水氣在黑暗中爬上手臂,緊咬著皮膚,蠕動著攀進了袖子。

不只是袖子而已。雨水濺了進來,積在磁磚地上,腳踝上都是細細密密的寒氣,電梯間陰冷的燈光打在背後,我抱著膝蓋發著抖,那沒有止盡的大雨像是牢籠一樣,緊緊嵌在電梯間唯一的出口上,外面的世界隨著開始暗下來的天色逐漸沉入了海底。

洞黑的出口突然扭曲了下,鑽出一個人來。茶色格子領的白色襯衫濕透了,看上去跑了好一陣子,淌著水的臉頰通紅--連大雨都洗不去,喘著氣,依稀可以看見溫暖潮濕的煙霧向日光燈蒸騰而上。

那個人把護在懷裡的外套遞給我。布料吸飽了水氣,又潮又重,但那些糾纏的寒意也像是一併被吸走了似的,我的胸口暖了起來。少年的短髮全濕了,水珠被他猛一個搖頭甩到我臉上,我下意識的躲開,他見狀大聲笑了出來。電梯間霎時間被變聲期男孩的破鑼嗓子塞滿,連雨聲都擠不進來。白熾燈光照久了讓人有點昏沉,他的模樣成了個溫暖的光暈。

「走吧,你爸媽在找你呢。」他說,把我塞進被風吹得歪七扭八的傘下,出發前我們並肩站在大雨的邊緣,他往我手裡塞了顆糖。我就著燈光看了一眼,湛藍色的。

「下次記得看氣象預報,別再忘記帶傘了。」他說。

我說好,他用沒有握著傘的手扯扯衣領,低著頭,有點不自在的說,「今天我們算是扯平了吧,回家別告我狀--」

我說好,學著媽媽平時哄我的樣子捏捏他拿傘的手,暖暖濕濕的,像被巷子口的小黑舔了手心,放開的時候胸口隱隱的發著熱。肩上外套的重量沉了幾分,我的一隻手被他撈進臂彎裡,隨後邁開腳步,跨進深不見底的大雨之中。

我是被額頭磕在桌面上的聲音嚇醒的。疼倒是不怎麼疼,就是嚇了跳,反射性地坐直身子,一抬頭就看到老闆宛如雕像般美麗的側臉,在我眼前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

「睡醒了?」他看了我一眼,我的腦袋像是死機了一樣,一大堆文字擠在嘴邊爭先恐後想要出來,最後蹦出來的竟然是「我不會跟我媽說的」--他先是愣住了,然後摀著臉歇斯底里的大笑,還一發不可收拾,連小杜都從走廊探出大半個身子,花輪尖叫了一聲,一爪子拍在他褲檔上。

「......對不起,我他媽還沒睡醒。請不要跟我媽說。」一震雞飛狗跳之中,我感到一股清醒的悲哀。

老闆抹著眼角,一手還揉著臉頰說笑到嘴巴要裂了,終於停下來啞著嗓子問我到底夢見了什麼。他伸手探向我的肩膀,我才注意到自己肩上披著件外套--洗得發白的軍大衣,是他留在休息室裡的那件、午休時偶爾會見他披著瞇一會兒。

我後知後覺的想起失去意識之前,他人明明就在兩公尺外的藥櫃前念書。

「......夢到小時候的事情。」我把外套還給他,看他若無其事地穿上,翻開眼前合起來的磚塊書。

「看你睡到一半縮的像蝦米一樣,還發抖。」

我撐著還昏昏脹脹的腦袋側過身子,他低著頭,手指摩娑紙張的邊緣,最後停留在一個纖細又穩妥的弧度。

小杜和文億的笑聲從走廊深處傳來。我盯著他的手好半晌,才抬頭就對上了他略有深意的目光。

我以為他會問我在夢裡做什麼,等了好久,花輪都被小杜塞回籠子裡了,籠門關上時輕盈悠遠的叮響傳來,他才用那個顛倒眾生的微彎嘴角問我睡得好不好。

「很好,謝謝。」我說。

雨停了。鐵門緩緩捲起,陽光迫不及待漫進濕淋淋的落地窗,水珠的影子映在地上,像是另一場無聲無息的大雨。


5. 

回家之後,我一如往常的攤在電腦桌前,那白色的信封還躺在桌上。老媽遠遠的叫我去整理自己的皮包,見我不動如山,拎著個肩背包直接在我面前倒著抖出一堆發票、髮夾、吃完的糖果紙和幾顆夾在裡頭的糖。

「你可以再邋遢一點。」離開之前扒拉幾下那堆雜物,掏出幾顆粉綠色包裝的糖果。我記得那是前不久上館子吃飯,離開時隨手從櫃檯前的糖果盒子裡順走的,應該是薄荷糖。

「這款真不錯,挺涼。」老媽拆了一顆含在嘴裡,念念有詞地走出房間,我盯著滿桌子狼藉突然有點不知所措。

童年的回憶在成年之後,總是比較容易念念不忘,任何一點小事都像是世界和平一樣意義非凡,即便開始的時候我還算是被排擠來著。說排擠也不太對,小時候住在同個社區裡,爸爸媽媽們都是一起溜小孩的朋友,孩子們年齡相仿,自然而然的聚在一起,而家長關係鐵一點的往往就是穿著同條內褲長大的交情。和我共穿一條內褲的姑娘是大人小孩眼裡的寶貝--人長的美,小小年紀嘴巴跟塗了蜂蜜一樣甜,聰明又活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有個哥哥,那時社區裡的小孩子還是天天把臭男生臭女生掛在嘴邊的年紀,所以這姑娘跟自己哥哥關係鐵得不行就成了另一種特權階級的呈現--在一群以腦子精、有著變不完的花樣的男孩子為中心的小孩堆裡,像是公主一樣的存在,被哥哥們捧在手掌心裡,接受其他孩子們的討好和羨慕。

作為公主的內褲交,我這氣質還是顏值都輸人一大截的路人終究沒有和公主相同的待遇--而且人不僅長得普通,跑的也不快,玩躲避球的時候多數時間都在前幾撥就出局,或是在公主有出局之難時偶爾成為被犧牲的那一個。小孩子通常沒有什麼惡意--很多行為都是因為好玩而做,或是無意間見識到大人世界的醜惡而偶然得到了發揮。所以雖然難過,被人用腳踏車堵在樓梯口、或是蹲在角落等著永遠都不會輪到我手上的桌球拍時,我也不覺得自己被欺負了,反正這些孩子總不能天天聚都在一塊兒,改天只剩下我和那姑娘,又是愉快輕鬆平等的姊妹時光。

也許就是這種縱容的心態,無意中把那姑娘也寵到了天邊,連自己對友情最後的期待也成了水漂。後來在大家遊戲時被欺負了,她會對氣的眼眶發紅的我說,這種小事別跟你媽說,打小報告的人會被我們所有人討厭。罪魁禍首--她哥和那群年紀大一點的男孩子就在遠處看著我,得意的眼神真不知道該說是無知還是殘酷。有時候是玩捉迷藏時偷偷說好等會兒幾個人一起溜去雜貨店吃點心,放我們幾個邊緣孩子等到天黑,或是那姑娘良心不安的回來找我;有時是在遊戲中扮演著吃力不討好的角色,或是呆一下午也沒輪到自己跳繩,看他們幾個玩到聲音都叫啞了。

這種事真是怎樣都不嫌多。長大之後總覺得好笑,自己當時還真覺得是世界末日。

那時有個男孩年紀最大,不常出來和我們鬼混,但卻是說起話來最有份量的。人長得不高,頭髮很短,削在後領上,大人都誇他長得帥。其實也不過是白淨端正而已,我內褲交的哥哥還長的像混血兒--那才是教所有大人搶著吹捧。儘管如此,那些孩子王都很服他,興許是年紀大點子多,又什麼都玩得好,教人怎一個崇拜了得。

我可能是唯一一個覺得他討厭的孩子。還記得他三天兩頭玩躲避球就把我第一個砸出場外,好不容易回到場內,沒兩輪又被外場群起而攻,灰溜溜的蹲在花圃邊再也不想玩了。那個聽說很好看的男孩很少正眼瞧我,總是我和那姑娘跟在她哥屁股後面的時候才偶爾得到他一兩個輕飄飄的眼神,話沒說過幾句,反倒是我怒瞪他的時間多得不得了。世事總令人難以參透--當年第一次見到他,他在我家還沒裝潢好房間裡,當著所有大人的面討好的送了我一顆糖,我還以為他是個好人呢。

不過沒多久我就發現他的弱點了。他特別怕他爸--在他爸爸出現的場合,他總是意外乖巧,連帶著對我也很好,像個懂事又早熟的好哥哥。我們的父親們是一起抽菸的損友,有什麼社區同樂活動,媽媽們跑去串門子了,巫叔叔就會要他照顧我,帶我去找吃的,或是穿過紛雜的人群到警衛室借廁所。我不喜歡他,從不跟他說話,反倒是他為了在爸爸面前建立良好形象,像個小大人似的跟前顧後,一下替我張羅點心,一下把自己好不容易搶到的飲料塞給我。幾次下來我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了--說到底也是個孩子,哪來那麼多血海深仇。

我記得自己那時候最討厭下雨天。有一次大夥兒玩捉迷藏,我又被放鴿子了--唯一不同的是那天下午出門時還晴空萬里,等到我終於覺得有點不妙的時候,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沒多久就開始響雷,我被困在電梯間裡進退不得,入秋天色暗得快,很快的天就黑了,雨只有越下越大得份,我一個人又冷又怕,抱著膝蓋哭了起來。

最後他找到了我。用一顆糖賄賂我,別跟大人說他放了我鴿子,帶著我穿過大雨滂沱的花園。直到現在我還想不透自己為什麼就這麼輕易的原諒他。

也許因為他拉著我跑時,用傘擋住了所有向我撲來的雨水,放任自己像是洗澡一樣濕了個透。他渾身滴著水擠乾衣角的樣子總讓我想笑。

薄荷糖的味道有點刺鼻,我打了個噴嚏。老媽遠遠的大喊要我去吃感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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