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桔茶

春假最後一天,煮了金桔茶。桔子是年後凍起來的,今年的金桔品種特別,各個澄黃肥厚,又矮又胖。皮薄,隱隱繃出了一瓣一瓣,我邊採邊笑,跟姊姊說今年的桔子都練了腹肌。

每年外公家都會弄一盆結實纍纍金桔樹,放在門前討個吉利。外公家在台北市的鬧區,一棟將近四十年的老公寓,據說當年壓根兒沒想過總有一天會被高樓大廈飯店百貨包圍,如今做養老房正好,交通便利,去醫院也容易,就是停車麻煩。我小時候總以為所謂的鄉下老家就是像外公家這個樣子的--比我家還要壅塞的交通,車水馬龍,一個屋子裡有三台電視。因此課本上說的農家樂、田園生活對我來說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兒。房子在公寓裡,自然沒有前庭後院,那盆金桔在家門口曬不到一絲陽光,只有電梯口和樓到昏暗的日光燈可照,聊表安慰。

阿姨總會在樹上纏滿金邊的大紅蝴蝶結,幾隻以假亂真的紙糊的鳥兒,小的時候我會纏著阿姨把小鳥拆下來,她就著鳥爪子上的鐵絲纏住我幾撮頭髮,讓鳥兒站在我頭頂上。

那時年也已經過了大半。桔子樹上綴滿金黃色的小果實,阿姨會把他們一顆顆採下來煮一壺桔茶。印象中我沒喝過幾次--大抵因為我們總是年沒過完就趕著回家上班上課,鮮少在老家待到十五--但那股糖漿也壓不下的苦味非常之深刻,卻不討人厭,尤其幾棵金桔在玻璃壺中翻騰悠轉的模樣非常討喜。茶湯是金色的,裝在白瓷茶具裡,像是掬著一捧陽光,台北終日陰雨的冬季裡難得的溫暖。

今年離開老家前,我等著母牽和老人家話別,一時手癢就捏著胖嘟嘟的金桔玩。阿姨來送我們,見狀問我要不要帶點回家。我想到家母凡事最怕麻煩的樣子本來想拒絕了,但不知怎地,最後還是鬼使神差的接了剪刀。

有陣子母親沉迷於手工麵包,作為一個貼心又機智的女兒,我連做了好一陣子的蘋果醬,在我為每天早上必定出現的麵包累感不愛時能堅強的繼續走完好女兒的銷貨之路。在果醬完工之前要經過漫長小火燉煮收乾,人不能離開,只能蹲在爐子前等著每分鐘攪和兩下以免燒焦,我就抱著手機和人聊天,大多是和朋友炫耀自己的賢慧,有時L有空,我們會聊個兩句--多半是聽他指點一二。那時他已經交了女朋友,我忌諱著莫須有的份際,漸漸不像以前那樣深談,但還是維持著每周吃一次飯的習慣。我老覺得用手機打字聊天話都說不清楚,但這卻是難得可以不加思索與人交談的場合,少了那些彎彎繞繞的明示暗示,有時候對話小白得令人啼笑皆非,也不提別的,就是生活,吃飯睡覺、考試上課,早上聽到的笑話和最近喜歡的歌。抱著手機蹲在火爐前聽著果醬冒泡的聲響,想著某個陽光普照的午飯時間,我們坐在湖邊野餐,一起嘲笑腳邊撅著屁股顯擺的鵝。

應該也有陰雨的日子,但我怎麼也想不起來。記憶所及,全是燦爛耀眼的豔陽天。

後來日子越來越忙碌,我很久沒在廚房做燒水之外的料理,然後我們的飯約終於不了了之,想見面總是約不成,或是我看著他被人群包圍,無暇他顧的模樣。最後一次見面時他給了我一罐桑葚果醬。我沾著過期的超商土司吃了點(那時母親已經從麵包狂熱裡清醒了),那酸甜的土味太過強烈,我想像他穿著皺巴巴的上衣短褲、赤著腳在廚房裡攪動湯杓的模樣,另一手還要抓著手機,和人抱怨今年的桑葚都是土味。我想不出那會是誰,反正不是我。

桔子又胖又肥,清洗之後我用剪刀以蒂頭為中心剪了個十字,好幾次被爆裂的汁液濺了滿臉。加了糖和一點點水,水滾之後用湯勺把果肉裡殘餘的桔汁擠乾淨,不惜血本挖了大杓大杓的特級森林蜜--那是好幾年前從學校的實習林場買的,結出了糖晶,不只是甜,還有股野性的馥郁香氣,嘴饞時舔一口,都覺得自己彷彿漫山遍野的滾了一圈,衣服上還沾著草渣子。

小火慢燉,隨時攪動鍋底。廚房擺了張高腳凳,我就抱著膝蓋縮在上頭,盯著不斷冒泡的橙色汁液慢慢流轉,發呆。看準時間燒水,消毒玻璃罐子等待填裝。

我喜歡舉著滿罐子的金桔醬瞧。一勺一勺的從鍋中澆進罐子口,像是盛滿了一整個冬季的陽光,再招呼著家人來嚐,每個杯子都不惜血本的挖了好幾大杓,看它一點一滴被掏空,化作茶渣,最後扔進了廚餘桶。

成住壞空,再是奪目的陽光也敵不過月升日落。總有一天我會習慣沒有陽光的日子,也許總會有那麼一天,我再也不會深夜不寐,泡了一壺桔茶,就為了悼念某個年紀怎麼也放不了手的春夏之際,和某個人並肩坐在湖畔時美艷不可方物的陽光。再多糖漿也沖不淡的苦味兒,越是琢磨越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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